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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马路橛子

第四章马路橛子

发表时间: 2024-09-20 00:01:20

我考上大学这件事本不应该让我外公激动,我们那个小村子虽然闭塞,可我并不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是傻蛋大爷家的哥哥杨恨苏,也就是我爷爷唯一的棋友。

杨恨苏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据说毕业于某一所著名的交通大学,当然此事已经无法求证,因为后来杨恨苏不满意分配的工作主动离了职。离职之后的杨恨苏先是回村种了几年庄稼,闲暇时就陪我爷爷下下棋;后来他倒腾着收废品,发了点小财;再后来倒腾大发了,专收一些著名电器产品的出厂次品,然后以优质产品的价格卖到像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

杨恨苏最讨厌人家提起他的大学经历和工作经历,他的家人对这两件事也守口如瓶。我曾侧面像杨抗震打听,杨抗震嘴一撇对我说:“什么狗屁交通大学,就是市里办的一个培养马路橛子的培训学校。”

马路橛子在我们那个地方是交通警察的代名词。杨恨苏毕业那阵我们区里还没有红绿灯,区街道最繁华的的人民路中段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十字路口,杨恨苏就被安排在那个十字路口指挥交通。

杨恨苏干了不到一年就辞职了,因为他没有什么好指挥的,区里几乎没有汽车,自行车过十字路口的时候铃铛响成一片。最可恨的是那时候最多的是乡下人赶得毛驴车,将平板车套在毛驴身上拉着的那种车。杨恨苏平常指挥最多的就是毛驴车,不认识杨恨苏的乡下人因为不懂他的指挥手势,往往吓的手忙脚乱,反而在十字路口打转,不敢走了,三转两转,驴转急了,还会在杨恨苏的工作场所留下一地驴屎蛋子;认识杨恨苏的人,比如说我们村的人,则会很不礼貌地过去拍拍他白色的大盖帽。

我外公认定我考上的大学性质上肯定和杨恨苏不同,估计也在他“将来以后……”的掌握之内,所以他老人家激动了,激动之余给了我五百块钱,也因为那五百块钱缓和了我们爷俩的关系。

考上大学之后我找徐抗战开了张贫困证明,我倒不是因为他顺顺当当地给我开了证明才结束了对他的讨厌。我不再讨厌他是因为我做了件比他更可恨的事,起码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我当初讨厌徐抗战,缘于我认为他不孝顺,把他爹丢在外面不闻不问。而他爹在他不闻不问的日子里过的还行,唯一的缺点就是爱问人家有没有去过北京。可那老头却因为我的一句话自杀了,对此我深感内疚,因为这内疚,我不能再讨厌徐抗战。

从北京回来后,我去看徐抗战他爹,对那老头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很多年前就去世了。那老头听到我的这个消息之后的当天夜里就自杀了,用裤腰带将自己吊死在了那间小草屋里。我没向任何人提起过我见过他,和他说过话。

即将上大学的喜悦迅速冲淡了我对徐抗战他爹的内疚,直至淡忘的一干二净。我离开村子去大学报到那天,我外公又一瘸一拐地出现了,手里拎着一挂炮仗。在我临行前他将炮仗挂在我家门前的树枝上点着了,在噼里啪啦的炮仗声中我听见他对我弟弟说:“好好向你哥学,你将来以后肯定是村里第二个大学生!”

是的,我还有个弟弟。我弟弟出生于一九八五年底,我爷爷对他的五行推测是木多土旺,缺金缺火。本来有我的“飞”字在先,弟弟应该叫“翔”或“跃”才对,但爷爷认为不妥,喃喃自语说了一通什么:“戌为火库,巳火禄,比肩高透,八字枯燥。以金水不用。起名宜以金水组合。可是命本木土,水肆则土流,土流则失木本。”说完之后爷爷沉吟良久,决定给我弟弟取名“成”字,取火库之“戌”,另加勾留水,正好是个“成”字。

我弟弟学名张宗成,爷爷考虑到我五行火旺,可补弟弟所缺之火,因而弟弟取小名“二成”。我的小名“雁飞”本来就没人叫过,现在又要补弟弟的火气,于是改了小名,自一九八六年之后我的小名又叫了“大成”。

鉴于我的出生还只算作半口人,弟弟只能是个黑户,所以我对小时候的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

促使我对弟弟有了印象的是三件事。

第一件是弟弟对我复仇的事,我小的时候村里老是停电!据说因为供电不足,上面要压负荷供应城市。没有电的日子照明工具有两种,煤油灯和蜡烛。那时候十五公分长、大拇指粗的蜡烛两毛钱一根;十公分长、中指粗的蜡烛一毛钱一根。

爱干净的母亲受不了煤油灯落下的层层油灰,让姐姐买了两打蜡烛,一毛、两毛的各一打,目的是检验到底哪一种比较省钱。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因为蜡烛头往往会不翼而飞,其实是被我偷了去,点着之后将烛油滴到兔子的耳朵上、猪尾巴上、鸡冠子上,还有一次在操作失误的情况下滴到了我弟弟的大腿上。为此我弟弟嫉恨我数年之久,终于在来电之后的某一天用裸露的电线触了我一次才算扯平。

弟弟对我的复仇是在我步入寺庙的前夕,此处不要误会,我说的寺庙是幼儿园,那是由以前的破庙改建的,此处也正是我爷爷对杨抗震他奶奶胡诌《本草纲目》上治牙妙招的地方。

而我家后院的新房此时落成,电线通到后院,因为电器仅电灯而已,灯头没接,于是电线就暂时屈居在窗户的格栅上。我弟弟引诱我爬上窗户,然后将电线捅到了窗户的铁格栅上,我当即从窗户上掉了下来,至于倒地后有没有抽搐,因为年代久远,有待考证。

第二件是弟弟日益长大,长大一点的弟弟习惯做我的跟屁虫。有一年冬天我和我的好朋友杨抗战在河里滑冰,我弟弟穿着开裆裤,步履蹒跚地跟在我屁股后面,终于,因为我滑冰的时候用力过猛,冰面一阵炸裂声,然后我弟弟掉进了河里。

我和杨抗震捞起弟弟,然后把他背回了家,再然后我妈在堂屋里生起木柴火,一边给弟弟烤衣服,一边用一根小木条抽我。我妈抽我的时候是背对着我的,木条也就没有准头,有一条了抽上了我的右眼角,一条子抽到了我的下嘴唇。结果是我右眼角开裂,下嘴唇开口。

我脸上上下两溜鲜血瞬间流满了脸,我竟然没有哭,是弟弟躺在被窝里看到满脸是血的我吓的大哭才引起母亲的注意。之后很多年我妈一直对左邻右舍宣称,我隔代遗传了爷爷的硬骨头,满脸是血还一声不吭,眼神还凶的吓人。

这件事还有一个结果,就是我的右眼角和下嘴唇各留了一处伤疤,虽然很小,但是仔细看,可以看出我的右眼比左眼稍大一点;而嘴唇上的伤疤致使我刮胡子的时候总得小心翼翼,不然就会刮破那个伤疤。

第三件事相当诡异,我弟弟是阴阳眼。

我弟弟在十二岁之前聪明伶俐,活泼好动,典型特征是贫嘴呱舌,见谁都自来熟,而且和人家有说不完的话。在没人说话的时候,走在大路上的他会突然停住,对着空气笑容可掬地说上半天。

在一个夏夜,没有电,晚饭窝在屋里根本没法吃,父亲将饭桌搬到了大门外的树底下,母亲吆喝姐姐和我,还有弟弟往外端菜。端了一趟菜的弟弟突然停住,对着我家门外的大路说起话来。

那次我们都听的清清楚楚,他先叫了声“老太”,然后介绍了我们家晚饭的内容,然后问能不能把人家做的面条给他一碗。我父亲训斥了弟弟,可我弟弟笑而不理父亲的训斥,还是继续说话。我奶奶发现了事情不对劲,问他在和谁说话,我弟弟说是和杨抗震他爷爷。

杨抗震的爷爷战死于一九三八年的台儿庄战役,我爷爷不仅替他上了祖坟,顺便把他的坟一并上了。也就是杨抗震的爷爷战死的时候我父亲还没出生,几十年后我弟弟却在我家门前和杨抗震的爷爷说话,父亲那一惊非同小可。

还是我奶奶稍微冷静,询问我弟弟杨抗震的爷爷什么摸样,穿着什么衣服,在干吗?我弟弟对答如流。事后,经我奶奶证实,我弟弟的描述完全正确。

我弟弟的阴阳眼最后一次发挥作用是在他十二岁那年,我们村中有家人的母猪下崽。那时的弟弟已经是村子有名的孩子王,弟弟在那头母猪生产后死赖着不走,人家撵他,他说猪肚子里还有一头小象,听的人无不失笑。我弟弟坚决不走,终于等到那头母猪一阵哼哼,生下来一头小象。

那头小象我和父亲是亲眼所见,那是一头猪崽子没错,但是鼻子却是象鼻子,眼睛长在鼻子根部两侧,很恐怖地突出来,再有就是它的蹄子不是猪蹄子,而更像牛蹄子。那头小象刚生下来不久就死掉了,弟弟说,猪生下的象应该用刀不停地割小象身上的皮肤,然后小象就会见风而长,很快就会长成大象。如果不割,象就憋在猪身里憋死了。

那头象是不是憋死的谁也不知道,但是弟弟那一整天都在胡言乱语,而且状态和以往又有不同。我父亲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我五爷爷听到了这事,他大步流星地赶到现场,一把拎起还在吐沫星子横飞的弟弟,快步朝我家走去。我跟在父亲屁股后面紧追五爷爷,赶到家的时候,弟弟已经被捆在我家门前的大树上。

我不知道五爷爷会如何处置弟弟,十五岁的我已经有了担当的欲望,如果五爷爷真的对弟弟不利,我已经决定拼死保护他。然而结果很让我失望,五爷爷只是杀了一条狗,放了一盆狗血,兜头泼了弟弟一身。我弟弟在被捆在树上时还是一脸暧昧不清的笑,被泼了狗血之后他突然安静了,头一耷拉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弟弟完全变了一个人,自此很少再出家门,放了学就窝在家里看书,他变的沉默,遇到别人主动打招呼也只是羞涩的一笑算是回应。我还惊悸于他之前的状态,很少提及以前的事。多年以后我问他还记不记得之前的事,他回答我的总是十二岁之后的事,十二岁之前的事他竟然全部忘记了。

和我成为朋友之后,大我三岁的杨抗战对我言听计从,很少反驳我,他反驳我的就两件事,一个是我小学时期备受女生青睐的事,再有就是弟弟这件事。

我和杨抗战上了中学后我每每向同学炫耀,小学时期我的外号叫“神童”,经常有小女生偷偷往我书包里塞个馒头或者玉米棒子什么的。杨抗战听到此处必然打岔,他说当初是我偷偷到人家女生的书包里偷馒头或者玉米棒子才对。对于我弟弟的事,他只承认我弟弟有阴阳眼是事实,至于我弟弟十二岁那年发生的猪生象,他则认为我弟弟到了本命年,没有辟邪,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对于杨抗震的反驳我很无奈,最多也就骂他“扯淡”。不过我心里清楚,他提到十二岁本命年要辟邪是在提醒我,我十二岁那年他送过我一条红内裤。

十岁那年我收到了李小燕的一封情书,而且也写好了回信,但是杨抗震接受了我送信的任务之后却说他也喜欢李小燕。后来我被他三毛钱一块的“花脸”雪糕感动了,到他家地里偷了一只三白西瓜后我大度地将李小燕让给了他。

两年之后,虽然我和杨抗震的友情依旧,但是“花脸”雪糕带来的感动所剩无几,而且我家地里也种了三白西瓜,我决定和杨抗震重新讨论一下李小燕的问题。

我十二岁那年,弟弟九岁,因为我在他腿上玩了一次“滴蜡”他对我怀恨在心,用裸露的电线触了我一次。被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大有沉沦下去的倾向,我身为“神童”竟然被弟弟那个小毛孩子算计了。好在傻蛋杨抗震不失时机地恢复了我的信心和勇气,他说我已经十二岁了,正当本命年,我忽略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避邪。我恍然大悟,为了显示作为神童与傻蛋的区别,我立马提议去用桃木刻把小剑挂在脖子上。于是新的打击出现了,傻蛋变戏法似地拿出一条红色的内裤送给了我,并说这个比桃木剑更管用。

在杨抗震送我红内裤的前一天,我刚刚给他说过要重新讨论李小燕的问题。

我很为傻蛋杨抗震的行为感动,虽然这感动仅仅持续了几分钟。我跑到厕所穿上红内裤,吃掉傻蛋从家里带来的两个咸鸭蛋之后,他向我宣布,他送了小燕一封情书。如果鸭蛋能吐出来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我当时这样对傻蛋说;而脱内裤实在有点高难度,何况当着别人的面脱内裤实在是有失尊严的一件事,所以我决定用两个馒头抵掉欠傻蛋的人情。傻蛋提到了两年前的"花脸"和"三白西瓜",我立马沉默了。

很庆幸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我没有再拿馒头去抵杨抗震的人情,因为我听到小燕亲昵地称呼杨抗震“大黄”。“大黄”是杨抗震的小名,此名由来于杨抗震家的一条大黄狗。杨抗震出生在七九年的秋末,到了寒冬腊月的时候学会了翻身,那阵子大队里夜夜开会,说是国家有了新政策,很可能会实行包产到户。

包产到户的吸引力远远大于新生的杨抗震,杨抗震的父母晚上往往会丢下他到队里开会,其实队里开会是不用妇女参加的,但是妇女们的热情又高于男人,在男人的威逼之下并不屈服,纳着鞋底也要旁听。

就在杨抗震的父亲杨建国参加队里的会议,他母亲纳着鞋底旁听的某天夜里,杨抗震学会了翻身。刚学会翻身的杨抗震在床上翻的乐此不疲,终于从床上翻了下来,砸到了他们家大黄狗身上。

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家的大黄狗经他一砸,非但没有找他报仇,反而用自己的皮毛护着他,直到主人回来,不然杨抗震早冻死了。基于对他们家大黄狗的感激,杨建国决定给杨抗震起小名“大黄”,用以纪念他们家大黄狗对杨抗震的恩情。

关于“大黄”这个呢称,虽然听起来很有点廉价宠物的味道,也仍然让我很不爽。其实我也有一个很可爱的呢称,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屁股上曾生过一个毒疮,此疮消失后留下一个硕大的白斑痕,所以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阿白",我本来已经写好了一张纸条打算塞到小燕的文具盒里,告诉她以后她可以叫我“小白”。然而思虑再三,总觉得这个呢称摆脱不了东洋宠物的嫌疑,只好作罢。

我惊诧于自己的伟大,我决定放弃小燕。我在傻蛋面前一再重申我的友情大于爱情的观点,同时也痛苦地为了傻蛋家的鸭蛋而浪费馒头和米汤,鸭蛋太咸了,每次吃完鸭蛋,我都会在晚饭时多吃半个馒头,多喝一碗米汤。

我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在放弃小燕这事上我经历了极其剧烈的思想斗争,但如果一个人骨子里流淌的是纯洁的血液,理智终究会战胜感情的,我无疑就是这样一个人。

静芳这么评价我的时候我正眯着眼睛对着太阳,嘴里"啧啧"有声地嚼着她姑妈家的鸭蛋。静芳是傻蛋的表妹,就在小燕称傻蛋"大黄"不久后的周末,来我们村做客静芳接受了其表哥的任务来安慰我,以免我和她表哥之间发生流血冲突。

我知道傻蛋肯定正躲在某个角落盯着我,他一定以为我眯着眼睛是因为我对他派来的说客的不屑。从静芳的表情上可以断定她本人也是这么想的。其实我是在静芳作了自我介绍后被晃了一下眼,是的,很刺激的,我被美丽晃了一下眼。

我决定选择伟大和高尚,我要放弃小燕,成全傻蛋。我想,傻蛋的表妹什么时候出落的那么漂亮了!

傻蛋的表妹竟然姓徐,人家可没有随姥爷的姓,单从这一点就比李小燕强多了。

我要好好谢谢静芳,人最可贵的品质不就是伟大和高尚吗?是她使我认识到自身对于伟大,高尚的潜质,我怎么能不好好谢谢人家呢?静芳的村子离我们村仅有五公里地,就在我们村子东边,这是我用无数个馒头,外加一枝暴力枪(该枪实际上一直为我所有)换回来的信息。

我想送件礼物给静芳,东西选好了,就是躺在镇上精品屋货架上的音乐盒,问题的关键依然是钱。我枕头里藏下的松子按市价应该能卖三块钱,而那个音乐盒的标价是五块钱,这绝对是我的伟大和高尚难以容忍的。于是每天下午我又躺到山坡的草地上去看傻蛋爬树,只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我又在考虑怎样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