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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病的端倪

第二章病的端倪

发表时间: 2024-09-20 00:01:20

我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我心知肚明却又无能为力,我怕风、怕阳光,怕听洗脸槽里水龙头滴水的声音,大热的天晚上睡觉不敢躺在吊扇底下,总觉得吊扇随时会掉下来将我削的面目全非;我还幻听,耳朵里时不时地响起手机铃声;我几乎不敢洗脸,因为手捧着的水蒙上脸时,我会汗毛倒竖,脊背发凉;最要命的是我不能在水边行走,每次走在水边我都有极强的冲动想跳下去。

我知道出现上述症状只会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狂犬病,一个是抑郁症。

我不可能得狂犬病,从小到大我就没被动物袭击过,说来也奇怪,生长在农村的我竟然没招惹过小动物,或者说被小动物招惹过。不过这是事实,我没被狗咬过、猫抓过,更不用说被马蜂、蜜蜂蛰过,甚至夏夜里我都很少被蚊子叮过。

被小动物骚扰的经历倒是有,骚扰我的是老鼠。我家老房子在我小时候已经换了瓦顶,可是贫穷的现状使得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哪个家庭在房子里建得起隔墙。但一家男女老少住在一起,总得有个遮羞的东西,好在农村大家最不缺乏的就是就地取材的智慧,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用高粱秸或苘杆扎成隔墙,然后用铡碎的稻草和了泥,两面抹成墙的模样,这种墙最招老鼠。

小的时候我就和奶奶住在房子最西头的西屋里,小一点的时候奶奶搂着我睡,稍大一点,和奶奶分头睡,奶奶头冲西面的实体墙,我就只好头冲高粱秸墙。高粱秸墙是小老鼠练习磨牙的最爱,不少磨完牙的小老鼠溯墙而上,但行动不是很敏捷,就会掉到我的脸上,它们倒机灵,会在我的鼻子上一骨碌爬起来,顺着被子逃掉,被子底下的身体会被它们踩出一溜恐惧的痕迹。时至今日,我夏天睡觉还要盖被子,不仅要盖被子,而且必须蒙头,这就是拜老鼠所赐。

排除了狂犬病的可能,我只好认定自己得了抑郁症,我受不了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状态,去看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证实了我的猜想,不过他说我的情况并不严重,只不过是轻度抑郁。

我不大认同他的说法,走在水边的时候我每每控制不住自己要跳下去,这说明我已经有了自杀倾向,这怎么能叫轻度抑郁呢?医生提醒我说:“你最终不是没跳吗?这证明你的理智完全控制得了你的行为。”我无言以对,要求他给我开点药,只要能疏解紧张的情绪就行。医生笑了,他重申,我的情况并不严重,充其量也就刚达到焦虑症的标准,药没必要吃,只要找几个要好的朋友,没事的时候多聊聊,多出去转转就好了。

找要好的朋友,还聊聊,还出去转转,说的轻巧,如果有要好的朋友和我聊聊,经常出去转转,我也不至于焦虑了。说到朋友,我心底里难免要责怪我奶奶,老太太对我选择朋友的标准定的太过严苛,我从小朋友就不多,以后的生活中她的标准根深蒂固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我一句她的标准去找朋友,我找得到嘛!

不过我确实有过要好的朋友,就是杨抗震。

杨抗震大我三岁,出生于一九七九年,从抗震的名字可以看出来他爹杨建国是个迟钝的家伙。抗震这个名字在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七七年底还是很时髦的,但是到了一九七九年大家已经能站在时代前沿,给孩子起名字都取到了“平”或者“安”,哪怕有省事的大人直接给孩子起名叫“平安”。杨建国倒好,用的还是老黄历,抗震只好跟我们村的徐防震,张防动混在了一起,其实他比那两位小了三岁。

杨抗震的名字侧面证明了他爹杨建国的迟钝,而杨建国的迟钝又原原本本地遗传给了我的好朋友杨抗震,杨抗震上了两年幼儿园,又在一年级留了一级,和我成了同学就是证明。

在三年级之前杨抗震还不是我的朋友,虽然那时候杨抗震名声很响,在我们村可谓家喻户晓,至于他家喻户晓的原因不详,不过他的名头我却始终记得,那时候村里人都管他叫傻蛋。

其实傻蛋并不傻,虽然这一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也并不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得从西瓜说起。从我家门前到学校之间是一片山坡地,每逢夏日里这里就种满了西瓜。我每天早上上学的时候就把鞋脱下来拎在手里,看到中意的西瓜我就用脚丫子夹住瓜秧用力一踢,那瓜就掉了。

我就一路把它踢到学校再弯腰抱起来,如此一来就没有人知道我偷瓜了。我正为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傻蛋过来找我,而且说了一句令我十分震惊的话。他说:“从西边数第四块是我家的瓜地。”

我决定和傻蛋杨抗震交朋友,我当时萌生出了深深的孤独感,就在杨抗震“傻蛋”的名号日隆的时候我也突然多了个外号“神童”。我这个外号牵扯着两件事,一个是三年级我们开了作文课,另一件是我在上幼儿园时候的往事。

三年级开了作文课,第一堂作文课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钓鱼》,要求是第一堂课构思内容,第二节课下笔作文,下课后交上去。可以想见的情形是第一节课上大家都在努力构思,不过构思的内容与老师的要求千差万别,大家构思的内容是,一年级是否有自己本家的弟弟或妹妹,等会下了课得去一年级接语文课本用用,因为一年级的语文课有篇课文叫《小猫钓鱼》。

就在大家努力构思一年级有没有弟弟妹妹的时候,我却在真切地构思作文,多年来我当时的构思始终困扰着我,即使用天赋都难以解释我的想法,我构思的就是幼儿园时的往事,而且最终我把那个构思写成了作文,题目是老师定的,无法更改,叫《钓鱼》。

我在幼儿园的时候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徐抗战的二丫头突然回了村,插班进了我们幼儿园。一个新面孔很轻易地攫取了所有孩子的好奇心,大家在底下偷偷议论这是谁家的孩子。我也在好奇者之列,但是我有办法让这小姑娘自报家门,告诉我她是谁家的孩子。

下了课我就将想法告知了我的同位,我那个同位压根不信,竟然愿意和我赌他那块带香味的橡皮,我不再犹豫,疾步跑到二丫头面前,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吧嗒”亲了一口。

二丫头当场就扯着脖子嚎开了,扬言要让她爸来揍我,我双手叉腰表示不信,而且无所畏惧,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要弄清即将来揍我的对手是谁,所以我气势汹汹地质问二丫头:“说,你爸是谁?”二丫头哭天抹泪地招供了她爸就是徐抗战,我理所当然赢得了同位的橡皮,不过那小子不大地道,临给我橡皮的时候偷偷用小刀切掉了一半。

我鬼使神差地将幼儿园这段往事写进了作文,一篇题为《钓鱼》的作文,很快我得到了语文老师的批阅意见。小学时的作文,老师的批阅一般会出现三个字“优、良、阅”,可我在第一堂作文课后就得到了老师意外地垂青,他给了我三个字的批语,外加四个标点符号。他的批语是“绝,神童!!!”于是继“半口人”这个外号跟了数年之久后我又得了一个外号“神童”。

成为神童后我总有一种孤独感,我迫切需要一个朋友,对此,我奶奶强烈反对,按照她老人家的逻辑,我总有一天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读大学(事实上我后来的学校离我家只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说不定有一天还要坐上飞机出国留洋。

如果现在交了朋友弄不好以后他们就会托我的后门以致于毁掉我的前程。当年拖着鼻涕,并不明了前程为何物的我争辩说,要是不和傻蛋一起玩怎么能显示我的聪明呢?我奶奶有点释然,她知道我是在说杨抗震,同样按照她老人家的逻辑,就杨抗震那个熊样,恐怕连走后门都不会。虽然我奶奶认定杨抗震连走后门都不会,她还是反对我和杨抗震交朋友,这其中自然另有原因。

我奶奶不让我和杨抗震交朋友的原因在一九六八年。

一九六八年我父亲十四岁,十四岁的父亲较之当年的抗日英雄我爷爷更加英武。因为父亲每天都穿军装,扎武装带。于是相形之下,爷爷显得很是猥亵,尤其当他习惯了弯腰低头之后。

一九六八年爷爷五十四岁,五十四岁刚过知天命的年纪,走路正当硬朗的时候。况且五十岁的爷爷正干着和我今天相同的职业--教师。想来作为人民教师的爷爷走起路来本应该是昂首挺胸的。可五十岁的人民教师--我爷爷走起路来却要弯腰低头。因为三十年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爷爷突然变成了特务,也是自此之后我爷爷对外宣称自己不识字。

虽然后来爷爷告诉我他弯腰低头的可怜相是装出来的,其实他心里乐观着呢,可我心里却总不是个滋味。爷爷的特务称号归功于抗震他奶奶。我曾以一个大学生的智商分析,她或许是对当年大奶奶割破了她家男人头皮的泄愤,或是对她男人死在战场而我爷爷却能回来从而导致的不平衡心理引起的报复。你可能会猜到爷爷又骂了我一声“放屁”。

我爷爷的解释是六八年他跟防震他奶奶开了一个玩笑。

六八年防震他奶奶的一口牙莫名其妙地坏掉了。后经我爷爷分析是当时大家大量吃槐花造成的。那天五十岁的爷爷笑容可掬地坐在山上的破庙里,西斜的太阳挤过破败的门框落在他依然趣青的头皮上。他对面坐着全村十五个孩子,其中有八岁的杨恨苏,那孩子是抗震大爷家的哥哥。

所以当抗震他奶奶出现在庙门口时,那个半大小子猛地站起来扑了过去,嘴里还嚷着:“奶,我饿。”抗震他奶奶就是因为牙疼才来找我爷爷的。事实也证明她确实找对了,不然我们那个死气沉沉的村子就丧失了一个流传至今的笑话。

防震他奶奶一巴掌扇在孙子的光脑壳上,骂了声“滚!”爷爷说那天他正歆享即逝的阳光,所以防震他奶奶的到来打搅了他在那个年月唯一的乐趣。他决定捉弄一下那个吸着嘴的小脚老太太。爷爷眯着眼听完防震他奶奶口齿不清的病情叙述,清了清嗓子,很郑重地向她传授了一个秘方:草屋顶经冬的马齿笕在蒜臼里掺上明矾捣碎,敷在牙龈部。爷爷为了使小老太太信服补充说,药方是他从《本草纲目》上看来的。

抗震他奶奶当真爬到自家的屋脊去采马齿笕,当时半截庄子的人都涌了去看西洋景。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当天晚上村里就响起了防震他奶奶嘹亮的叫骂声,当然是提名道姓的。爷爷说他早作好了挨骂的准备,因为在胡诹出那个秘方之后他自己心里也有点不塌实。但他完全没料到那小老太太会骂得那么恶毒,她竟骂我爷爷。

在那个年月有什么骂辞会比一个隐身的更让人胆战心惊呢?然而这只是灾难的开始,第二天爷爷弯腰低头挪进山腰破庙后发现杨恨苏退学了。

对爷爷的批斗会开在镇上供销社门前。爷爷清楚地记得他被人从后面拽着胳膊提溜了一下,屁股很自觉地就撅起来了。我不识趣地插嘴说那叫“坐飞机”被爷爷狠瞪了一眼。我知道他是想借威严来掩饰接下来的尴尬,因为坐过飞机之后爷爷就要跪在杨恨苏面前喊爹了。

我爷爷以“隐藏在群众中的叛徒”的罪名被勒令回答如何暴虐地摧残人民的牙齿并剥夺其孩子的受教育权的。我爷爷恭敬地回答了问题。另外因为细节上的描述引的全会场的人笑翻了天。然后大会进入下一程序,将叛徒我爷爷牵到杨恨苏面前跪下恳请他回去上学。八岁的杨恨苏拖着鼻涕说:“你就是喊我爹我也不上学了。”

于是群情激愤,会场沸腾了。愤怒的口号被挥舞的手臂搅的纷乱,“喊爹!喊爹!”的声浪此起彼伏。我爷爷把脖子上的牌子甩到身后很利索地跪倒在杨恨苏面前说:“爹,明天回去上学吧!”结果狗日的杨恨苏吓的大哭。

天近正午的时候开始游街。爷爷很诧异革命群众高呼了一个上午的口号竟依然能精力饱满。诧异归诧异,他却为自己做好了预防措施。爷爷说他很为那个年代的革命热情所倾倒,万众一心哪!要是当年也能如此,几声口号还不把小鬼子给吓蒙了?

被革命精神倾倒的爷爷那天带上自制的写有“叛徒”的牌子第一个赶到了会场,在查看了地形之后进入供销社购得烧鸡一只。所以在短暂的诧异之后爷爷开始偷偷吃烧鸡,这样一来爷爷的弯腰低头倒成了一种绝妙的掩护。

他先将揣在怀里的烧鸡一块块撕下,然后从牌子上塞出来,再将头猛地一低,一块鸡肉就送到嘴里去了。当时挨斗是要剃“阴阳头”的,而爷爷光了三十年的脑壳让革命群众颇费了些心思,最后应我爷爷主动提议用墨汁涂黑了他半个脑袋。所以在爷爷吃烧鸡的时候人们就会发现台上那个一半青一半黑的脑袋不停地点着,像是极真诚地俯首认罪。

批斗会临近结束时下了一场雨,革命群众的热情很快被浇熄了。大人孩子都乱糟糟地往四下里跑散,很快偌大的镇上就只剩下五十四岁的爷爷八岁的杨恨苏。爷爷把牌子顶在头上,冲慌不择路的杨恨苏吼:“狗日的,过来”。杨恨苏是被革命群众接来的,我一直怀疑他那句使我爷爷难堪的话也是革命群众教的。那小子不是个带种的人,我爷爷话音没落那狗日的又吓哭了。爷爷一把把他夹在腋下就大步走了起来。

多年后我知道爷爷带杨恨苏折回供销社避雨去了,可当年我奶奶和抗震他奶奶却不知道。抗震他奶奶吸着嘴踮着脚跑到我家向我奶奶要人,我奶奶吓坏了,因为她从已经回来的人那里听说了我爷爷的尴尬事。两个小老太太披着塑料布就往镇上跑。一路上抗震他奶奶用尽了所有刻毒的话诅咒我爷爷,说什么我爷爷是马子托生的,还说当年杀小鬼子的时候他就不曾眨过眼。

当然事态发展的结果很令人失望,因为两个小老太太一个喘着气,一个吸着嘴踮进了供销社却看到了爷爷正教杨恨苏下棋。“马走日,象走田,炮……炮……”“炮翻山”爷爷不耐烦地一巴掌打在杨恨苏的光脑壳上,然后在棋盘上演示了一着棋。

棋盘的一头系着带子吊在爷爷脖子上,抗震他奶奶的骂声大概吓着了爷爷,他赶紧站起来弯好腰,低下头,同时把棋盘翻过来,立马“叛徒”两个字又出现在爷爷的胸前。原来爷爷的牌子是用我家的磁棋盘做的。

因为六八年我爷爷经历的尴尬事,我奶奶对杨抗震心存芥蒂,不愿意我和他交朋友,我再次发挥当初对付徐抗战家二丫头的聪明才智,我对奶奶说:“杨抗震的奶奶不是好东西我知道,可是这跟杨抗震有什么关系,谁不知道杨抗震他爹是捡回来的!”

我奶奶惊诧于我连杨建国是捡回来的都知道,她怕是也料定我这个神童不好对付,只好默许我和杨抗震交朋友。不久我和杨抗震正式成为朋友,又不久我跟他学会了爬树,再不久我因爬树,裤子的膝盖位置磨破了一个洞,这个洞伴随我到小学毕业。在照毕业照的时候幸好我在第一排,是坐在地上的,我趁机用搭在膝盖上的手挡住了那个破洞。

成为神童后,我的生活明显被打乱了,因为我收到了一封情书,在我看来,那封情书写的很有水平,程度不亚于我那篇题为《钓鱼》的作文。我和语文老师的观点一致,写文章最要紧的是要有真情实感,我收到的情书正可谓真情实感宣泄的典范,情书是这样写的,“神童,我喜欢你,连你膝盖上爬树磨破的洞都喜欢!”

我决定回信,这信自然要显示我神童的水平,而且在真情实感之外,我还要加上浪漫的气息,所以我这样写到,“你是天上星,亮晶晶,躲在夜空里眨眼睛。你知道吗?我每天晚上都在看着你!”

如此高水平的一封信竟然没能送出去,因为傻蛋那小子在主动要求承担送信的任务之后支支唔唔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他说:“其实我喜欢她很久了!”我大为光火。我正要发作,傻蛋却又用真诚打动了我。

他接着说:“如果你答应让我喜欢她,我愿意请你吃一块‘花脸’雪糕。”我自然又大为感动,他竟然连我爱吃三毛钱一块的"花脸"都知道。我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到你家瓜地里偷一次瓜。当时我对傻蛋家地里的一只三白西瓜已经垂涎很久了。

后来,“爱情=友情+一只‘花脸’+一只三白西瓜”这个公式困扰了我半年之久。